2009年8月14日 星期五

離開巴黎前夕


留學的經驗竟然是從巴黎開始算起,這是我沒有計劃的。如果不是妳,我無法展開我的新生活。當初坐困愁城,不知道自己會在哪裡落腳時,只是一時的想法,覺得與其我們相隔兩地,不如在一起陪伴著。在巴黎,我也脫離了瓶頸,未來的契機因此開展,好消息都在第一刻與妳分享,或許就是因為妳才讓我有這樣的好消息。然而,接著的未來顯然沒有好消息,因為必須和妳分離了。

巴黎的一切都和妳有關,就像那顆跟著小男孩的紅氣球,別人無法看得見的內心世界,但它永遠都在我心裡存在著。咖啡廳、餐廳、小酒館、書店,對我們來說,巴黎並非是遊客的瀏覽,它是一個真實的存在。在這裡渡過的每一個日子,是與妳一起渡過的,任何在我腦中關於巴黎的圖像都與妳有關:義大利廣場(我喜歡叫它「小義大利」,雖然那邊是中國城 )L’avant gout的Cave、假日市場邊的小酒館、瑪黑的牛排、印度區的素食和那些每周一次的米其林約會。在巴黎看過的每一部電影:Tony Scott拍的Les Predateurs,David Bowie大概是最妖豔且迷人的吸血鬼、龍紋身的女孩(Millenium Le Film)電影版、波紐、拉斯馮提爾的Anti-Christ、伍迪愛倫的Whatever works……

我無法一一列舉出來,即使像電話簿一般的記錄下來,仍然只是雪泥鴻爪,備忘錄畢竟只是備忘。因為不捨,才會想要留下紀念。


還有還有瑪莎葛蘭姆舞團的巴黎公演,對於舞蹈一點也不懂的我們,因為那天的主角是許芳宜,民族主義的情緒讓我們走進了富麗堂皇的Theatre Musical de Paris,出來後我們互相確認了對於舞蹈的無知;然而,蒙特婁來的Marie Chouinard就在對街的Theatre de la Ville公演,宛如歌廳秀的燈光與音樂,靈活的肢體和重新詮釋的希臘神話,即使不懂舞蹈還是可以享受一個美好的夜晚。

食物、電影、戲劇,這些有形的東西成為顯明的座標,在這超過半年的時間裡,將一件一件無形的感情串聯起來。在公共空間當中,餐聽、酒館與咖啡廳裡,鄰桌的人吃什麼說什麼都清晰可見,雞犬相聞,餐廳當中的男男女女,約會的調情,葡萄酒、香檳,男士不斷的表演與進攻,女士帶點靦腆的微笑;或許是我們都用中文,不用擔心鄰近的人聽得懂,不用拘謹的來來往往,直接、私秘、不帶任何修飾的腥羶語言在公共空間裡彌漫。

在本世紀初第一個十年的最後一年,也是我步入三十歲前的最後一年,留在印象中的不是艾菲爾鐵塔、凱旋門、羅浮宮那些古董般的巴黎,是公共與私人間的 的交纏,當我攤開公車路線圖,等待著妳下課,準備和妳約在Opera、Odeon或是Hotel de ville,從搭乘公車的那一刻起,塞納河似乎也有妳的影子,巴黎的美景不在只是客觀的存在,而是主觀且充滿著感情。

昨天的天氣帶點涼意,今天的太陽相當刺眼,巴黎的夏天雖然偶爾陽光普照,卻也時常灰雲罩頂,無法知道自己能掌握什麼,只可以帶著這些回憶面對無法預測的未來。

2009年8月13日 星期四

巨大的清張山脈—逃避過去而生

銀座的媽媽桑、大醫院中的小護士、買地方報紙的女人、新銳的鋼琴家、離家出走的少年、銀行退休的營業經理……

松本清張小說中的人物大概很難完全羅列出來,他大概包含了各行各業,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小說中的人物出身低微,當它們具有一項可以力爭上游的工具時,便充分的運用,發展到極致,那些阻礙在前面人事物,甚至是自己的人性,都可以拋棄,為的就只是將過去完全的忘卻,迎接那嶄新的人生。然而,靠強取豪奪而來的人生就宛如砂漏一般,站在漸漸流逝的沙上,最後只會被吸入漩渦之中。過去無法被抹去,它只會像幽靈一般的跟隨。

          09年最新版的《夜光的階梯》,由藤木直人和木村佳乃主演,藤木直人飾演為了攀上美髮業高峰的美髮師,女人被他吸引的是他宛如黑洞般的慾望,為了達成手段不顧一切,有如一團熊熊的火燄,吸引的飛蛾只有毀滅的可能。04年由中居正廣飾演《砂之器》中和賀英良的角色,他想拋開過去,以全然不同的身分活下去,在努力之下成為一個知名的鋼琴家;松雪泰子飾演的成瀨麻美,從小被母親再婚的對象虐待,然後送到孤兒院,立志要成為眾所矚目的演員,讓母親知道她不會是個拖油瓶;今西刑警(渡邊謙)無意繼承父親的志願,卻還是當了警察,為了追查「蒲田運車場殺人事件」的真凶,揭開了人人都無意讓它曝光的過去。松本清張《砂之器》中所說的,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都背負著逃避不了的宿命,就像海邊用沙堆砌而成的器物,只能任巨大的風浪侵襲、吹拂,然後漸漸被抹滅不見痕跡,絲毫沒有抵抗的能力。

《砂之器》在1974年即已改編成電影,由野村芳太郎導演,丹波哲郎主演追緝凶手的今西刑警,77年富士電視台的和賀英良則是當時的英俊小生田村正和(跨越了三十年的演員!!),91年則是佐藤浩市;《夜光的階梯》95年版的則是由東山紀之和黑木瞳主演。目前正在拍攝的《零的焦點》(東寶電影)由廣末涼子主演,成書於1961年,之後也幾乎是每十年改拍一次。

           
如果說藤木直人是惡男,由米倉涼子所演的《黑革記事本》、《野獸之道》和《壞人們》(這部也應該算是惡男,到結局就成了純愛故事了)就是最新版的惡女,這幾部翻拍的記錄也相當驚人。每個世代所翻拍的松本清張都會加入一些最新的原素,將社會情境加以更換,隨著科技的日新月異,《砂之器》當中的今西刑警不用靠寫信得到情報或是坐一天一夜的火車才能到和賀英良的故鄉。

近來翻拍的也不只是那些五光十色的銀座媽媽桑、寶石或是服裝設計師,《駅路》當中以銀行經理退休的小塚,在一次外出旅遊後人間蒸發,小塚貞一給人的形象嚴肅、一絲不茍、外遇絕緣體,平日除了喜好攝影與旅行外,似乎也無其他興趣,在警方的調查之下,發現他的婚外情。雖然和上面的惡男或惡女不同,但它們的中心旨趣仍然相當類似,當有機會脫離原有一成不變的生活,改變人生的契機出現時,它的誘惑力是相當的驚人,屆臨退休的公務員嘗到愛情的甜美,待著大筆的退休金想要後半生過著神仙眷侶般的生活,然而,卻被老少配的酒店女侍和酒保謀財害命。兩人以為殺了他就可以將積欠的債務還清,女侍還帶著一絲年華老去的不安全感,希望藉這個案子可以將兩人緊密的綁在一起。兩個夢想的相遇,往往以悲劇收場。

松本清張年少也賤,只有高等小學校學歷,父親經常換工作,母親做過攤販、小吃店,一生為貧困、失業所苦。家庭的陰影與負擔對他來說是相當的沉重,成名之後他說:「我想脫離背負家庭責任的狀態。那時候,父親也好,母親也好,幾乎都依賴著我:因此我變成被束縛著、動彈不得,我真想逃離不能自由呼吸的困境。」他曾當過工友、印刷工人,在報社當中擔任的是廣告美工,並不是跑新聞的記者。微薄的收入,讓他只有靠唯一的寫作才能,藉之以脫貧。


在戰爭當中生存下來的松本清張,戰後環境雖然嚴峻,但卻開放了許多機會,戰前的軍國主義加上封建社會階級的觀念尚存,在社會底層的人往上爬的機率極低。戰爭中活下來的人,面對戰後新社會的到來,開放的可能性讓想擠入更高階層的人有了機會。松本清張能夠靠著自己的寫作力爭上遊,在成功之後,不敢懈怠,創作的態度兢兢業業,害怕任何的懈怠,就會回到以往的階級。攤開松本清張的創作年表,仔細分析就會發現他是如何的多產,在這樣多產的狀況下,品質始終維持在很高的水準。

或許他所創作的角色,其心境就是自己的寫照,害怕回到賤微的過去,害怕過去成為阻擋自己向上爬的力量,徘徊在生存線上的人,壓抑自己的個性與身體,只為出人頭地。這樣的心境或許是生長在富裕年代的人難以想像、揣摩的。目前的社會比較像社會學家山田昌弘所研究的,他觀察近十年來日本的一種社會現象(或許是東亞普遍的現象)。在這個中產階級子女都晚婚的社會中,由於少子化,原本成年後的子女應該獨立,因為大環境的驅使之下,父母成為金錢的靠山,使得這些年輕人成為「單身寄生貴族」(parasite single)。年輕人追求的是感官享受,缺乏強烈追求成功的動力與動機。在這樣的時代中,松本清張小說中的人物似乎較像虛構的人物,缺乏社會背景與感情。

新瓶裝舊酒影像化的松本清張,雖然努力想要貼近當代社會,但有時不免捉襟見肘,《砂之器》中石川縣出生的本蒲秀夫四歲起隨患麻瘋病的父親本蒲千代吉浪跡天涯,父子倆沿路行乞遭遇巨大的苦難,松本清張在小說中有一部分所要批判的是社會對麻瘋病人的歧視。秀夫後來逃離育兒院,因為受到空襲的影響,相關戶籍資料的喪失,讓他可以改頭換面,以新的身份來過。在改編之後的電視版成了所謂的「村八分」,本蒲千代吉成了農村爭水事件的殺人兇手,空襲成了土石流。生存線邊緣的人雖然每個時代都有,但是在這種物質已經過度氾濫的當下,這樣的犯罪形態就顯得牽強;相較之下,同樣也由中居正廣飾演主角,在《模仿犯》當中的犯罪型態比較符合當代社會的情境,少女之所以被殺,和隱藏過去沒有關係,也不是害怕回到卑微的過去,而是純粹的遊戲。

有些只存在當時的科技條件才可能的犯罪,則不可能加入新的社會架構,而是需要完全的貼緊原著。《點與線》的時代條件只存在新幹線還沒有的時代,當時的旅行只靠鐵路,作為「社會派推理小說」的重要作品,不只符合當時的社會環境,尚利用火車發車間隔的4分鐘作為不在場的證明。《越過天城》則更不可能,這個向川端康成致敬的短篇小說,它已經超越了一般大眾小說的界限,是相當成熟的文學作品。離家出走的少年遇上歡場女子,與其說是一部推理作品,不如說是少年性經驗的啟蒙。在道路交通不方便的時代,這部作品想要表達的是一種成長的困境與他自身想逃離悲微過去的處境,多田道太郎在撰寫解說時談及《越過天城》的结構,「雅致的構思。川端氏的學生與『伊豆的舞女』相遇,而松本氏的少年是與露出红衬裙、赤脚行走的娼妓相遇。」、「松本氏專心追求的是『逆』。對於什麼的『逆』?有時候是對於大眾的『逆』、對於出身的『逆』、對於時代病的『逆』、對於文壇的『逆』,而最终,是連自己本人都成為可疑之物的悲劇性的『逆』。」


2009年8月2日 星期日

天才的陰暗面--緊張大師希區考克


我想拍一部有關食物的集錦電影,呈現食物怎麼被運進城來、怎麼分銷出去、怎麼買賣、煮食以及其他各種不同的攝食方式;食物在不同的旅館裡是怎麼樣的處理、如何烹調與吸收。漸漸的,到了電影終場,是水溝的畫面,還有垃圾傾倒入海洋的鏡頭。因此這形成一個循環,以鮮彩奪目的新鮮疏菜開場,以被倒入的垃圾收場。此一循環在主題上呈現人是如何在對待美好的事物,這裡的主題幾乎可說是人類的腐敗。
--希區考克


很難在影史上找到一個質與量都能和希區考克媲美的人,有時不禁懷疑他可能是個外星人(奧森威爾斯應該也是其中之一)。平日的嗜好之一即是經常把那二十幾部收藏的電影拿來點名,重新播放或是找出幾個經典的鏡頭看看。如果說他是一個外星人,那可能是像Keroro一樣,仔細調查藍星人生活的一舉一動甚至精神層面的外星人吧! 希區考克影響的層面絕對不只限制於電影界之中,對於整個知識界應該都是相當重要。他對人類精神層面的動悉,應該和卡夫卡、 容格、拉康不相上下。


對於喜歡閱讀的人來說,如果對於希區考克的電影不熟,這本書仍然會是一個不錯的選擇。翻譯的文字相當流暢,譯者本身即對希區考克的電影相當瞭解,加上作者在章節的安排上細膩而又有章法,宛如在神秘地圖當中探索,在一個又一個複雜的夢境裡遊走。


據說希區考克本人並沒有留下任何的日記,日常生活中或是拍電影時 也未留下任何的札記,生前也拒絕記者或外人探究他的私生活。看來除了電影本身之外,希區考克所留下的迷宮就是他本人。他不像楚浮,不僅僅把衣服脫下來給你看,看不清楚的地方還翻出來讓你看個仔細。在楚浮的記錄片中,據說他每一部電影所留下來的札記,基本上都可以按圖索驥的將電影再拍一遍。有趣的是,楚浮一生都是希區考克的愛慕者,兩個性格迥異的導演,似乎達成了某種程度的互補。


影迷除了會細細的將作品一看再看,另外一件關心的事就是整個製作過程當中導演與明星之間的互動和片場的小插曲。在抽絲撥繭當中, 這本書所揭示的似乎就是這個迷宮的一部分。希區考克熱愛世俗中的一切,佳肴美饌、金髮美女、音樂、通俗劇和推理小說。他無節制的縱情於飲食當中,喜歡開玩笑、惡作劇,充滿對演員的強烈控制慾。然而他卻又相當的膽小,面對喜歡的女人相當的羞澀。

在迷戀世俗之外的另一面,其道德觀點來自於傳統的天主教與英國人教養。在他的電影中,反面的角色通常都是彬彬有禮的社會上層人士,然而 舉止高雅的背後往往藏污納垢。正如作者所說的,兇手一方面破壞社會陳規,一方面保持教養與儀態,從而令社會規範晦暗不明。或許這也反應了他的人格傾向,他一直希望被人認可,但在同時又不斷的加以逃避,以免過於順應時尚而讓他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