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19日 星期六

生死的層次感:都電荒川線與雜司之谷靈園


我一直覺得東京是座相當有「層次感」的城市,不僅是在建築上可以看到層次、速度和生死之間也可以看到層次。
 
建築層次的構造來自歷史的堆積,一代一代的建築、人物和文化在這個城市層層疊疊的交錯著。一棟新式的西式大樓之後,可能就是歷史上百年的古剎。東京人與傳統共存,在不同時代的建築之中生活著。
 
速度的層次來自不同的交通工具,東京車站可以同時看到高速的新幹線、特急列車、快速列車,地下還有盤根錯節的地下鐵。日本人對於列車的這種技術性的交通工具,除了具備實用性的功能以外,還有著儀式與美學上的意義,湯禎兆對於新幹線的觀察,相當準確的指出新幹線在文化上的意涵:「它指涉的儀式,還包括那種絕塵而去劃破長空的快感,製造出一種異度空間來。」、「外表的前衛造型,成為一種物質上進化的標記。」
速度上的一端是新幹線,是先進、進步的象徵;而速度上的另一端則是緩慢的電車。懷舊的日本人,同時也動態保存著路面電車。二十世紀初,隨著東京的現代化,興建多條的路面電車,當時東京的路面電車網相當複雜,有如現在的地下鐵網路。
 
路面電車不像地下鐵,行駛於黑暗的隧道之中,它存在生活之中,列車的叮叮聲響穿過市區,與現在的地下鐵相較,速度顯得緩慢許多,很多的電影之中,路面電車似乎成為一個時代的印記,是懷想明治或是昭和時代的象徵。
東京市區的北面還存在的「都電荒川線」,是目前都內所留存的兩條路面電車中的一條,荒川線連結三之輪橋與早稻田,所穿越的地方都是東京較為老舊的社區,一般稱之為「下町」,與建築風格前衛的表參道、六本木和汐留不同,這裡帶著「老東京」的氣氛。
 
「老」是一種生活的步調、是一種街區展現的氣氛。蜿蜒的街區,每走幾步路就是一間神社,轉角就是一間古寺。居民們的穿著也稱不上時尚,沒有西裝筆挺的上班族,也沒有行色匆匆、穿著入時的OL
散步於窄小的街角,有的是帶著小孩的媽媽,或是已逾退休之齡的老者,帶著一種優閒的氣氛、一股生活的感覺。
 
八月底到了東京開會,留下一、兩日的空閒,雖然曾經造訪這個城市十數次,但是每次總會在熟悉之中遇到驚喜,在不經意的轉角看到新鮮的地方。
從住宿的旅館出來,搭上山手線,沒有幾站就到了大塚,從這搭上都電荒川線,今天的散步將從荒川線的「鬼子母神前」開始,由鬼子母神前的表參道,途經鬼子母神堂,往南越過都電的鐵道,行經雜司之谷墓園,拜訪昭和時期大文豪們的墓園。
 
鬼子母神的故事十分有趣,源自印度的「訶梨帝母」,有五百名子女,象徵著豐產,為了養活祂的子女,殺害人間的嬰孩以作為食物。為了阻止這樣的行為,佛祖將祂最小的兒子帶走。鬼子母發現孩子不見了,痛不欲生,了解到喪子之痛,只好向佛求救,發誓永不再殺害人間的小孩,佛祖便將祂的孩子放出來!
鬼子母神後來成為一個保護小孩的神祇,這是一個美麗的故事,也是一個溫暖的寓言,八月底的夏日尾聲,早晚已經有了秋意,然而接近中午的時候,天氣還是相當炎熱,走進鬼子母神的表參道,沿路兩旁的大樹,涼風吹來,我參拜之後,坐在樹下休息。

鬼子母神前的參道上,還有一間類似台灣早期的甘仔店,招牌寫著「上川口屋」,創業於天明元年(1781),可以說是日本最古老的「駄菓子屋さん」。甚麼是「駄菓子屋」呢?主要是提供給小孩子的糖果屋,在鬼子母神堂的參道上,一間保護小孩的寺廟前,這樣的糖果屋真是再適合也不過了!
離開了鬼子母神,穿過東京音樂大學,走到了雜司谷,走進靈園,看著靈園的地圖,想找到夏木漱石的墓,樣子看起來差不多的墓碑,很難辨認得出來。不過,夏目漱石死後也不寂寞,在道路的前方,看到一組人拿著攝影機正在拍攝,進行採訪,向前走去,果然就寫著:「文獻院古道漱石居士。」
 
我在小小的墓園晃了一圈,記者向我湊過來,詢問我的來意,我用日文表明了我台灣人的身分,並且喜歡讀夏目漱石的書,來此對夏目先生表達緬懷之意。
走出墓園,想起我所知道的夏目漱石,讀過《我是貓》、《心》和《少爺》等作品。夏目漱石不是個早慧的作家,38歲時發表第一部小說,在49歲時即去世,僅僅11年的創作歲月,卻在當時及其後的文壇上都享有盛名。
 
我記得以前日幣1000元的紙鈔上印著夏目漱石的半身像,從其表情來看,似乎是個不快樂的人。夏目漱石居住在都電荒川線盡頭的早稻田附近,所居住的那條街後來改名為「夏目通」。從小就過繼給別人當養子,在繼父與原生家庭之間都過著不快樂的日子。
或許是如此,漱石長大成人後,一直為憂鬱症所困擾,也有暴力傾向。太太夏目鏡子在《漱石的回憶》中就將溯石古怪的脾氣揭露出來,對家人大呼小叫,有時還拳腳相向。夏目漱石的作品之中,多少也有點陰鬱和悲戚的傾向。漱石死後,葬在離家不遠的雜司之谷靈園
 
雜司之谷墓園中還埋葬著永井荷風、竹久夢二和泉鏡花等作家,可以說是一個世代文豪的最終歸宿。
從墓園離開後,我開始思考一些以往不曾想過的問題,東京這樣一個城市如何思考生與死的議題呢?空間上的布局如何將生人與死人分開?我們在台北的城市空間規劃中,墓園都是在城市周邊的丘陵與山坡上,城市之中很少見到大片的墓園。
 
然而,寸土寸金的東京卻展現了不一樣的空間規劃,日暮里旁的谷中靈園,10萬平方公尺的土地上,超過七千座的墓園。名畫家橫山大觀、江戶德川幕府的最後一代將軍德川慶喜等名人都埋葬於此。名人的墓碑之前都有解說其生平的石碑,裏頭逛一圈,可以增加不少歷史知識。
當春天的賞櫻季節一到,谷中靈園和雜司之谷靈園,沿路的櫻花妝點墓園,成為東京都內的賞櫻名所,日本人在墓園之中一邊賞櫻、一邊喝酒唱歌,熱鬧整個墓園的氣氛。李清志曾經指出公園化的城市靈園,對於東京人的啟發:
 
建築師北川原溫則在青山靈園前的路口,設計建造了一棟有著「死亡跳板」的大樓,似乎在向忙碌的東京人宣告死亡的無所不在與無可抗拒,強迫世人去面對死亡的現實,並且產生所謂的「終極關懷」。建築學者亞歷山大也認為,在都會中安排設置小型城市靈園,打破死人與活人間的空間界線,讓忙碌都市人可以進入靈園安靜冥想,一方面幫助安靜忙亂的心靈;一方面也可以思考自己為何忙碌。城市靈園基本上就是一座富宗教哲理的心靈空間。
 
八月末的夏日,東京雖然已經不是猛暑的溫度,但接近中午時還是有點炎熱,從鬼子母神的表參道一路到鬼子母神社前,沿途樹木參天,鬼子母神前還有一株六百年的巨木,整體的氣氛清涼而不陰森,而且一進入神社的腹地之中,便感受到這個空間的靈氣。
鬼子母神是孩子們的守護神,綿延生命,且護佑孩子。坐上都電荒川線,經雜司谷到庚申塚車站,車上的老人紛紛到旁邊的巢鴨地藏通購買日常用品,巢鴨附近已經成了高齡者的購物天堂,而附近的大片墓地,是生命的最後終結和死後的居所,從生到老,由老年步入死亡,死生之間的層次,具體的展現在都電荒川線的沿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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