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17日 星期日

未知生、焉知死:讀《死亡的臉》

死亡與善終

死亡的問題如此普遍,但我竟然等到父親的死才認真地「體會」到,也才讓我理解「知道」與感受一件事的差別。

當辦完父親的家祭與追思會後,我走向書架,想找一本很早以前買卻沒有讀完的書:《死亡的臉》(How We Die: Reflections of Life's Final Chapter),一本已經在書架上擺了很久的書,看看購買的日期,竟然是我高中時在水準書局買的,那時水準書局還在光華商場旁邊。

會想起這本書當然與近一年來,父親的病與死有關,我不是個心思細膩的人,但我會努力在書本之中尋找人生的方向與經驗,透過自身的遭遇,希望書裡的經驗與想法,能夠幫我定位所經歷的事件與人生處境。

許爾文‧努蘭(Sherwin Nuland)是耶魯大學的外科醫師,後來成為外科教授,也從事醫學史的研究。由外科醫師所寫作的醫史往往和沒有臨床經驗的醫學史家不同,具備一種鞭辟入裡、深入核心的觀察,《死亡的臉》一書甚至還獲得1994年美國的國家書卷獎。

事實上,我們每天都在認識死亡,高雄氣爆造成28死、澎湖空難、馬來西亞航空墜機,每分每秒都有人因為各種原因而死,從媒體上閱聽死亡,卻無法真的「瞭解」死亡。我們經常感嘆「生命無常」,嘆息別人的往生,但很少思考自己的死亡方式,好像離自己很遠,甚至比中樂透還遠,但是,在現實中,死亡是必經的過程,中樂透卻只是幻想罷了。
面對死亡這個必經過程,我們都希望能夠「善終」,在人生的最後一刻,躺在自己的床上,安安靜靜、沒有病痛地沉睡而去、或是像電視或電影中所演的情節,被所愛的人圍繞,說完遺言之後頭腦一轉就撒手而去。

但「善終」其實是個神話,只有極少數的人才能得到這份上天的禮物。

死亡的真相

許爾文提到:

詩人、散文作家、歷史學家、幽默作家和智者常常在作品中提到死亡,但卻很少親眼目睹。醫師與護士經常目睹死亡,但卻很少用文字記錄下來。大部分的人終其一生大概會目睹一兩次死亡,但當時多半悲痛逾恆,以致無法留下可靠的記憶。大災難的生還者則很快地建立強有力的心理防衛機制,來對抗他們經歷的夢靨,也因此扭曲了目睹的真相。

許爾文是具有四十年外科經驗的醫師,同時也善於寫作,他明確的指出:「我們的時代沒有死亡的藝術,只有拯救性命的藝術。」然而,有多少醫者瞭解拯救性命的藝術呢?
拯救性命之所以可以成為藝術,應該要瞭解醫師與醫學不是疾病的征服者,而是在人生最後一段路上的建議者,提供專業的意見,讓患者的生命受到尊嚴地對待,使善終成為可能的選項。

善終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少?並不多。

許爾文‧努蘭從最常罹患的疾病開始,包括:心臟病、中風、老化、阿茲海默症與癌症,另外還包含各式各樣的意外。造成人類死亡的原因主要在於血液循環的停止、組織缺氧、大腦功能的喪失、器官衰竭和維生系統的毀壞,通往死亡的過程不管如何,總是與飢餓、窒息和巨大的痛楚相互伴隨。

絕大多數的人都是由疾病而通往死亡之路,在這一個過程之中,醫師在生命的最終旅程扮演著很重要的位置,醫院成了生命的最後終點。在湯瑪斯‧林區的《死亡見證》(The Undertaking) 之中指出的,現代文明將死亡從家中逐出,醫院成為大多數人死亡的場所,死亡的過程被隱蔽於日常生活之外,人類面對死亡的次數越少,死亡對於我們的意義就更為遙遠。
當死亡的意義與內涵不是我們的生活之中的一部分,生命就顯得不夠完整,如何有尊嚴的善終就難以實現。

醫師在生命結束的過程要瞭解並且終止與疾病奮鬥的時間,「我們越瞭解疾病的相關知識,就越知道如何選擇停止或繼續奮鬥的時間,而那些我們不願見到的過遲或過早的死亡就會越少發生。」
   
或許醫學的進步誤導了醫師和社會大眾,讓醫師認為他們的工作是征服、戰勝疾病,有些疾病的確是可以康復的,但有些則是自然循環與無可避免的過程,所以醫師最重要的是瞭解「能/不能」治癒的界線,有時提供患者無謂地希望反而使得病患與家屬更加痛苦。
在父親罹癌將近一年的過程之中,我們家屬受盡了身心的疲累,積極與醫師配合,並且希望在父親生命的最後一段路,盡量讓父親減輕痛苦,但是在臨終的過程,我們還是只能讓父親在加護病房之中往生。

父親的死亡不算是沒有尊嚴地往生,在癌末的日子裡也沒有太大的痛楚,但是住在滿是儀器的病房中,充滿著嗶嗶聲響,過亮的日光燈,總是讓人難以寧靜。

有時我反省父親的死是否有不同的可能性,雖然都是離開人世,但是過程會不一樣嗎?即使在最後插管的兩個星期,醫師仍然沒有放棄希望、嘗試最大的努力抵抗癌細胞,作為家屬的我們,聽取醫師的建議後,也認為醫師還沒有放棄希望,所以也想鼓勵父親繼續與疾病抵抗。
但這樣與疾病的抵抗是對的嗎?或是醫師必須選擇一個合適的時機停止醫療的干預,讓我們等待並且迎接父親死亡的到來。面對必然且無可避免地死亡,掙扎是否只是讓生命更加難堪。

當然,父親的死並不難堪,他把該交待的都交待了,醫師和我們家屬也都盡了力,只是,每每想到父親的病,讓我咀嚼死亡的意義,也讓我重新看待生的價值。

努蘭在今年的三月也因為攝護腺癌在家中去世,結束了八十三歲的人生,他很幸運地在家中臨終,但當死亡降臨,看盡死亡之臉的努蘭也說:「我並不害怕死亡,但我的人生如此美麗,我還不想離開。」(I’m not scared of dying, but I’ve built such a beautiful life, and I’m not ready to leave it.)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